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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春桃  這年的夏天分外地熱。街上的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面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里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什么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面走進屋里,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后,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里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的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的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里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里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干凈,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凈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里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里,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里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涂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里發出來的,心里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后的歷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的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只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賺兩頓吃。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他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墻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的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里,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札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么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里,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后面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贊成不贊成?若贊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的吃什么?說呀!”  “你愛吃什么,做什么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的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那一位王爺的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的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么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愿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的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么龍鳳帖?  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里,隨即到桌邊和面。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么?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的神氣沒像方才那么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只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里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里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么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后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里面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里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里來的那么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里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只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里,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只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里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里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門等他。這兩天宮里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里許多爛紙都不要。  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里。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墻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十剎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后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后,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只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銹,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里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么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喒起在這里呢?你賣的是什么?”  “賣什么!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后面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墻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面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兩只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  她從口袋里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后,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里收拾得很干凈,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伙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么?”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進屋里來,坐在李茂對面。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后,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桿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里三年,老打聽家里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里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里。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里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于運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里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里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么準。我的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里有個像我瞄得那么準,從后面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沒話說,只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面打,一面退到關里。前個月在平谷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的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C字會的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只躺在一邊等死。后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的帳幕。他們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車,往后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么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么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干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伙。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里?”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么,你已經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現在還算是我的媳婦?”  “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看什么,只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的話,有點翻臉,但她的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里,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  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親。  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好像要拿什么東西出來,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  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里的話。  李茂的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餓了。”  “隨便罷,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只喝水。”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么?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里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幾分給行里,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分。里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御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面把手里的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御寶。”他指著紙上的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兒毛么?”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么?”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剎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伙計。”  兩個男子,四只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台上歇的兩只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吃的。”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  “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里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桿的,用李茂的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的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里的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并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里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里雖然愿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么錯,休不得。我不愿意丟她的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的錢都是她的。”  “我不要錢。”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后君子。”  說到這里,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愿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的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里的畫片檢出來。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里檢出來,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里,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并不算難。至于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札,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里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里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制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  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里,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并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的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后,完全靠著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于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于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那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里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  “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里的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里,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  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后似地,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訓,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么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后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里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愿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  “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里。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只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里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著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楞一會,便向屋里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鐘,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里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里,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里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于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干什么?”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里,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里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里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涌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里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里趕出來。  她瞪著眼,只說:“你回來……”其余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里,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里那批字紙賣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場里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燈火,教(www.lz13.cn)從瓜棚飛進去的一只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里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那里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游蕩。屋里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許地山作品_許地山散文集 許地山:無憂花 許地山:危巢墜簡分頁:123

張中行:能想想也好  季羨林先生住過牛棚,有資格寫《牛棚雜憶》,早就寫成,不久前才問世。第一次印了八萬冊,聽說很快就脫銷,有些人是一口氣就讀完。吾從眾,雖然不能一口氣,總是很快就讀完了。我佩服季先生的記憶力,尤其佩服他的拿“一面鏡子”當作“最佳禮品”,“留給后代”。讀后的感受,不少人寫了,我不便再拿筆,學南郭處士之濫竽。是幾天以前,看某報上一篇談這本書的文章,說有的人還登季先生之門,痛哭流涕,表示悔恨。記得季先生說過,這樣的人受蒙蔽,也是受害者,那么同害相憐,這筆賬就算清了。能不能萬法皆空呢?像是還不能,因為一,季先生和悔恨者都是受害者,語云,一個巴掌拍不響,就還要有加害者。二,在這本書的二一九頁,季先生還保留個疑問,他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為什么能發生?茲事體大,我沒有能力回答。”問為什么是求因,受害是果,觸及加害是想到因,關于“因”,我們能不能說點什么呢?至少是想點什么呢?  想,心理活動不出心里,容易;說,就不能如此容易。有萬千世故可以為證,只舉個最近在電視熒屏上看到的。劇名也許是《馬寅初》吧,總之我看到的部分是演馬先生的晚年,先是在北京大學校長任上,寫《新人口論》,主張節制生育,控制人口的過速增加。這是個上好的主意。馬后課,如果聽他的,我國的人口可以減少幾億。可是不只沒有聽,反而給加一頂資產階級的帽子,受命批判的文章如雪片飛來。馬先生不愧為北大的舊人,抱著自己的良知不退縮,不作檢討八股。結果可以想見,是群起而攻之以后,被撤職,逐出北大。這個結果是小焉者;大焉者是只信權不講理的事例又增一件,多生的幾億人口壓在脊背上,永遠也不會卸下去,成為輕裝前進。全劇的精神是表揚馬先生,愛國家愛民族,有學識有見識,而且品格高尚,受高壓而不說假話,寧折不彎。事后看,毫無疑問,馬先生是對的。誰錯了呢?編劇的人知道,演劇的人知道,看劇的人知道,可是都不說。守口如瓶,總當有原因吧?說,不合時宜,問不說的原因就會更不合時宜,還是世故為上,我也就裝作沒有這么回事,改說別的。  改也不當離題,這題是在治平的大事業上,為什么會出現大錯事。事,難免觸及人,根據上面提及的世故哲學,不好說,想改為說“理”。理,從宋儒,遍在,那就學樂天居士,寫長恨之情,起于“漢皇重色思傾國”吧。還可以比樂天居士更開放,不限于漢皇,索性撒大網,把秦皇、漢武、明祖、清宗等都包羅進去。這些人,身心不同,可是有個共同點,說了算。因為說了算,所以說修阿房宮,就動工,說除胡惟庸或藍玉之黨,就把株連的人殺盡。何以有這樣大的力量?或說力量的來源是什么?曰“制度”。制度是一個群體之內,所有的人,各有各的固定的行動模式的總和,少數成文,多數不成文。比如太后老佛爺,她是肩不能擔擔,手不動模式的總和,少數成文,多數不成文。比如太后老佛爺,她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的,可是她能夠使譚嗣同綁赴菜市口,身首異處。她說了,刑部官員,直到持刀的劊子手,都要遵命,這就是制度,坐在寶座上的人說了算的專制制度。說,來于一個人的所想,主觀,永遠對,客觀不是,卻必須算數,其結果就可能甚至必致鑄成大錯。  在同一個制度之下,錯大小輕重,與說了算之人的為人也不無關系吧?我想是這樣,縱使其差別只是量的,不能上升為質變。這樣,假定謚法是公道可靠的,則梁惠王與齊威王相比,都殺人,前者總會少一些。站在小民的立場說話,如果制度不能改,遵命的命運也就不能變,那就求上天保佑,在上者是梁惠王吧,因為綁赴菜市口的危險可以少一些。  這里提到小民,不由得想到(www.lz13.cn)一個問題:治平的大事方面出了錯,難道小民就一點責任也沒有嗎?以清光緒年間的義和團鬧劇為例,太后老佛爺和一部分大臣胡涂,要負責任。小民出身的義和團呢,認為與洋有關的都該滅,相信口中念念有詞就可以刀槍不入,且不說責任不責任,總當戴一頂“愚昧”的帽子吧。季先生牛棚內外的遭遇,事不同而理同,熱心批斗、抄家、打罵的諸勇士,算加害、算受害可以不論,事后看,加一頂愚昧之冠總不為過吧?愚昧,可憐,也可怕。小可怕是能夠使無辜的人(或應說國之精英)家破人亡,大可怕是由不合理走向合理必少希夠使無辜的人(或應說國之精英)家破人亡,大可怕是由不合理走向合理必少希望。現在,“民主”的口號如超高跟,成為時髦,卻很少人想到,民主,低到氣度也好,高到制度也好,都要有基礎,這基礎主要是人民的“教養”,包括知識和品格。季先生這本書所記,正好證明有不少人是既沒有知識,又沒有品格。說起“不少人”,我忽然想到幾十年前看過的羅素《中國之問題》。在這本書里,羅素像是泛論,一個民族,如果愚昧,自私,殘忍,那就很可悲。我希望他不是說我們,更希望季先生筆下的勇士在神州內不是絕大多數。但總是有,也就應該視羅素的話為“一面鏡子”。勇士要照,不勇之士也可以照照,蓋天與人,有人設想尚可以合一,況“民吾同胞”的人與人乎?  照過之后又怎么樣?當然希望能夠照見一切錯誤(包括事和人〔人之中更不要放過自己〕)及其來源,然后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追,難易且不論,行之前總要把可諫的往者認識清楚,說清楚。可是這偏偏大不易。又是根據世故哲學,不易的事,仍是以少碰為是。那么,本篇因季先生的一本書而想到治道的性質,在上者的為人,直到人民的教養和民族性,也許失之想得太多太遠了吧?想了想,至少在這里,我是王陽明的信徒,“行”之前是“知”,行難,甚至說也不易,那就多想想,求能知吧。對應世俗事,要堅決相信明白比胡涂好。   張中行作品_張中行散文 張中行:《舊燕》 張中行:夢的雜想分頁:123

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這是台灣獨有的城市天際線,米亞常常站在她的九樓陽台上觀測天象。依照當時的心情,屋里燒一土撮安息香。  違建鐵皮屋布滿樓頂,千萬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處。  我們需要輕質化建筑,米亞的情人老段說。老段用輕質沖孔鐵皮建材來解決別墅開天窗或落地窗所產生的日曬問題。米亞的樓頂陽台也有一個這樣的棚,倒掛著各種乾燥花草。  米亞是一位相信嗅覺,依賴嗅覺記憶活著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場八九年春裝秀中,淹沒在一片雪紡,喬其紗,網綢,金蒽,紗麗,綁扎纏繞裹垂墜的印度熱里,天衣無縫,當然少不掉錫克教式裹頭巾,搭配前個世紀末展露于維也納建筑繪畫中的裝飾風,其閑翹楚克林姆,綴滿亮箔珠繡的裝飾風。  米亞也同樣依賴顏色的記憶,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和地方見過,但她確信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后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  不過比起嗅覺,顏色就遲鈍得多。嗅覺因為它的無形不可捉摸,更加銳利和準確。  鐵皮篷架,顯出台灣與地爭空間的事實,的確,也看到前人為解決平頂燠曬防雨所發明內外交流的半戶外空間。前人以他們生活經驗累積給了我們應付台灣氣候環境的建筑方式,輕質化。不同于歐美也不同于日本,是形式上的輕質,也是空間上輕質,視覺上輕質,為烈日下擁塞的台灣都市尋找紓解空間。貝聿銘說,風格產生由解決問題而來。如果他沒有一批技術人員幫他解決問題,羅浮宮金字塔上的玻璃不會那樣閃閃發亮而透明,老段說。  老段這些話混合著薄荷氣味的藥草茶。當時他們坐在棚底下聊天,米亞出來進去沏茶。  清咧的薄荷藥草茶,她記起九零年夏裝海濱淺色調。那不是加勒比海繽紛印花布,而是北極海海濱。幾座來自格陵蘭島的冰山隱浮于北極海蒙霧里,呼吸冷凍空氣,一望冰白,透青,纖綠。細節延續八九年秋冬蕾絲鏤空,轉為魚網般新鏤空感,或用壓褶壓燙出魚鰭和貝殼紋路。  米亞與老段,他們不講話的時刻,便做為印象派畫家一樣,觀察城市天際線日落造成的幻化。將時間停留在畫布上的大師,莫內,時鐘般記錄了一日之中奇瓦尼河上光線的流動,他們亦耽美于每一刻鐘光陰移動在他們四周引起的微細妙變。蝦紅,鮭紅,亞麻黃,耆草黃,天空由粉紅變成黛綠,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從地平線燒起,轟轟焚城。他們過份耽美,在漫長的賞嘆過程中耗盡精力,或被異象震懾得心神俱裂,往往竟無法做情人們該做的愛情事。  米亞愿意這樣,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開始也不是要這樣的,但是到后來就變成唯一的選擇。  她的女朋友們,安,喬伊,婉玉,寶貝,克麗絲汀,小葛,她最老二十五歲。黑里俏的安永遠在設法把自己曬得更黑,黑到一種程度能夠穿螢光亮的紅、綠、黃而最顯得出色。安不需要男人,安說她有頻率震蕩器。所以安選擇一位四十二歲事業有成已婚男人當做她的情人,已婚,因為那樣他不會來煩膩她。安做美容師好忙,有閑,還要依她想不想,想才讓他約她。對與那些年輕單身漢子,既缺錢,又毛躁,安一點興趣也沒有的。  職業使然,安渾身骨子里有一股被磨砂霜浸透的寒氣滲出。說寒氣,是冷香,低冷低冷壓成一薄片鋒刀逼近。那是安。  日本語匯里發現有一種灰色,浪漫灰。五十歲男人仍然蓬軟細貼的黑發但兩鬢已經飛霜,喚起少女浪漫戀情的風霜之灰,練達之灰。  米亞很早已脫離童年,但她也感到被老段浪漫灰所吸引,以及嗅覺,她聞見是只有老段獨有的太陽光味道。  那年頭,米亞目睹過衣服穿在柳樹粗椏跟墻頭間的竹竿上曬。還不知道用柔軟精的那年頭,衣服透透曬整天,堅質糲挺,著衣時布是布,肉是肉,爽然提醒她有一條清潔的身體存在。媽媽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齊疊好收藏,女人衣物絕對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堅持男人衣物曬在女人的前面。她公開反抗禁忌,幼小心智很想試測會不會有天災降臨。柳樹砍掉之后,土地徵收去建國宅,姐姐們嫁人,媽媽衰老了,這一切成為善良回憶,一股白蘭洗衣粉洗過曬飽了七月大太陽的味道。  良人的味道。那還摻入刮胡水和煙的氣味,就是老段。良人有靠。  雖然米亞完全可以養活自己不拿老段的錢,可是老段載她脫離都市出去云游時,把一疊錢交給她,由她沿路付賬計算,回來總剩,老段說留著吧。米亞快樂的是他使用錢的方式把她當成老婆,而非情人。  白云蒼狗,川久保玲也與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會風決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陣營。以紗,以多層次線條不規則剪裁,強調溫柔。風訊更皁已吹出,發生在八七年開始,邪惡的墮落天使加利亞諾回歸清純!一系列帶著十九世紀新女性的前香奈爾式套裝,和低胸緊身大篷裙晚禮服,和當年王室最鐘愛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場。  小葛業已拋置大墊肩,三件頭套裝。上班族僵硬樣板猶如圍裙之于主婦,女人經常那樣穿,視同自動放棄女人權利。小葛穿起五零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長袖。一念之間了豁,為什么不,她就是要占身為女人的便宜,越多女人味的女人能從男人那里獲利越多。小葛學會降低姿態來包藏禍心,結果事半功倍。  垂墜感代替了直線感,厭麻喜絲。水洗絲的洗絲的生產使絲多樣而現代。嫘縈由木漿制成,具棉的吸濕性吸汗,以及棉的質感而比棉更具垂墜性。嫘縈雪紡更比絲質雪紡便宜三分之一多。那年圣誕節前夕寒流過境,米亞跟婉玉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閑雜志拍春裝,燒花嫘縈系列幻造出飄逸的敦煌飛天。米亞同意,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  梅雨潮濕時嫘縈容易發霉,米亞憂愁她屋里成缽成束的各種乾燥花瓣和草莖,老段幫她買了一架除濕機。風雨如晦,米亞望見城市天際線彷佛生出厚厚墨苔。她喝辛辣姜茶,去濕味,不然在卡帕契諾泡沫上撤很重的肉桂粉。  肉桂與姜的氣味隨風而逝,太陽破出,滿街在一片洛可可和巴洛克宮廷紫海里。電影阿瑪迪斯效應,米亞回首望去,那是八五年長夏到長秋,古典音樂卡帶大爆熱門。  八七年鳶尾花創下天價拍賣紀錄后,黃、紫、青,三色系立刻成為色彩主流。梵谷引動了莫內,綻藍、妃紅、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線借衣還魂又復生。大溪地花卉和橙色色系也上來,那是高更的。高更回顧展三百余幀展出時,老段偕他二兒子維維從西德看完世界杯桌球錦標賽后到巴黎正好逢上,回來送她一幅杰可布與天使摔角。  因為來自歐洲,用色總是猶疑不決,要費許多時間去推敲。其實很簡單,只要順性往畫布上涂一塊紅涂一塊藍就行了。溪水中泛著金黃色流光,令人著迷,猶疑什么呢?為什么不能把喜悅的金色傾倒在畫布上?不敢這樣畫,歐洲舊習在作祟,是退化了的種族在表現上的羞怯。大溪地時期高更熱烈說。老段像講老朋友的事講給她聽老段和她屬于兩個不同生活圈子,交集的部份占他們各自時間量上來看極少,時間質上很重,都是他們不食人間煙火那一部份,所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提煉成結晶,一種非洲東部跟阿拉伯屋的樹脂,貴重香料,凝黃色的乳香。  乳香帶米亞回到八六年十八歲,她和她的男朋友們,與大自然做愛。這一年台灣往前大跨一步,直接趕上流行第一現場歐洲,米亞一伙玩伴報名參加誰最像瑪丹娜比賽,自此開始她的模特兒生涯。體態意識抬頭,這一年她不再穿寬松長衣,短且窄小。瑪丹娜褻衣外穿風吹草偃刮到歐洲,她也有幾件小可愛,緞子,透明紗,麻,萊克布,白天搭麂皮短裙,晚上換條亮片裙去KISS跳舞。  她像貴重乳香把她的男主朋友們黏聚在一起。總是她興沖沖號召,大家都來了。楊格,阿舜跟老婆,歐,螞蟻,小凱,袁氏兄弟。有時是午夜跳得正瘋,有時是椰如打烊了已付過賬只剩他們一桌在等,人到齊就開拔。小凱一部,歐一部,車開上陽明山。先到三岔口那家7-ELEVEN購足吃食,入山。  山半腰箭竹林子里,他們并排倒臥,傳五加皮仰天喝,點燃大麻像一只魑魑紅螢遞飛著呼。呼過放弛躺下,等。眼皮漸漸變重闔上時。不再聽見濁沉呼吸,四周轟然抽去聲音無限遠拓蕩開。靜謐太空中,風吹竹葉如鼓風箱自極際彼端噴出霧,凝為沙,卷成浪,乾而細而涼,遠遠遠遠來到跟前拂蓋之后嘩刷褪盡。裸寒真空,突然噪起一天的鳥叫,乳香彌漫,鳥聲如珠雨落下,覆滿全身。我們跟大自然在做愛,米亞悲哀嘆息。  她絕不想就此著落下來,她愛小凱,皁在這一年六月之前她已注目小凱。六月MEN'SNONNON創刊,台北與東京的少女同步于創刊號封面上發現了她們的王子,阿部寬,以后不間斷蒐集了二十一期男人儂儂連續都是阿部寬當封面模特兒。小凱同樣有阿部宣毫無脂粉氣的濃挺劍眉,流著運動汗水無邪瞼龐,和專門為了談戀愛而生的深邃明眸。小凱只是沒有像阿部寬那樣有男人儂儂或集英社來做大他,米亞抱不平想。  因此米亞和小凱建立了一種戰友式情感,他們向來是服裝雜志廣告上的最佳拍檔。小凱穿上倫敦男孩的一些heavy一些叛述,她搭合成皮多拉鏈夾克,高腰短窄裙,拉鏈剖過腹中央,兩邊雞眼四合扣一列到底,用金屬鏈穿鞋帶般交叉挈綁直上肋間,鐵騎錚響,宇宙發飚。  小凱長得太俊只愛他自己,把米亞當成是他親愛的水仙花兄弟。  米亞也愛楊格。鳥聲歇過,他們已小寐了一刻,被沉重露水濕醒,紛紛爬起來跑回車上。  楊格拉著她穿繞朽竹尖枝,溫熱多肉的手掌告訴她意思。但米亞還不想就定在誰身上,雖然她實在很愛看楊格終年那條李維牛仔褲,卡其色棉襯衫一輩子拖在外面,兩手抄進褲口袋里百般聊賴快要變成廢人。她著迷于牛仔褲的舊藍和洗白了的卡其色所造成的拓落氛圍,為之可以沖動下嫁。但米亞從來不回應楊格接過來的眼神,不給他任何暗示和機會。他們最后鉆進車里,駛上氣象觀測台。  水氣和云重得像河,車燈破開水道逆流奮行,來到山頂,等。歐拈出一只符片,指甲大小,分她一半含在舌尖上,化掉后她逐漸激亢顫笑不止,笑出淚變成哭也止不住,歐把車箱里一件軍用大衣取出,連頭連身當她粽子一包,塞在袁氏兄弟臂下穩固。她愛歐敞開車門,音響轉到最大,水霧中隨比利珍曲子起舞,踩著麥可杰克森的月球漫步。  終初,看哪,他們等到了。前方山谷浮升出一橫座海市蜃樓。云氣是鏡幕,反照著深夜黎明前台北盆地的不知何處,幽玄城堡,輪廓歷歷。  米亞漲滿眼淚,對城堡里酣睡市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像阿舜跟老婆,又牽扯,又小氣。世界絢爛她還來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物質女郎,為什么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  下山洗溫泉,車燈沖射里一路明霧飛花天就亮了。熬整夜不能見陽光,戴上墨鏡,一律復古式小圓鏡片,他們自稱是吸血鬼,群鬼泡過澡躺在大石上睡覺。硫黃煙從溪谷底滾升上來,墨鏡里太陽是一塊金屬餅。米亞把錄音帶帶子拉出,迎風咻咻咻向太陽蛇飛去,她牢牢盯住帶子,褐色帶子便成了一道箭軌帶她穿過沌黃穹蒼直射達金屬餅上。她感覺一人站在那里,俯瞰眾主,莽乾坤,鼎鼎百年景。  八六年到八七年秋天,米亞和她的男朋友們沉溺玩這種游戲,不知老之將至。十月皮爾卡登來台灣巡查他在此地的代理產品,那個月阿部寬穿著玫瑰紅開絲米尖領毛衣湖藍領帶出現于男人儂儂封面上,且躣登銀幕與南野陽子演出時髦小姐走過去了。卻不知何故今她惘然若有所失。  夕日之間,她發覺不再愛阿部寬。她的蒐集至次年二月終止,茫茫雪地阿部寬白帽白衣摟抱著白色秋田犬光燦笑出健唐白齒的第二十一期封面,多么幼稚。那是只有去沒有回單向流通的不平等待遇,就算她愛死阿部寬,阿部寬仍然是眾人的不會分她一點笑容。她奇怪居然被騙,阿部寬其實是一個自信自戀的家伙永遠目中無他人。  女人自戀猶可愛,男人自戀無骨氣。  米亞便不想玩了。沒有她召集,男朋友們果然也云消霧散,各闖各,至今好多成為同性戀,都與她形同姐妹淘的感情往來。  分水嶺從那時候開始。恐懼AIDS造成服裝設計上女性化和紳士感,中性服消失。米亞告別她從國中以來歷經大衛鮑依,喬治男孩和王子時期雌雄同體的打扮。  那年頭,脫掉制服她穿軍裝式,卡其,米色系,徽章,出入西門町,迷倒許多女學主。  十五歲她率先穿起兩肩破大洞的乞丐裝,媽媽已沒有力氣反對她。盡管當年不知,她始終都比同輩先走在山本耀司三宅一生他們的潮流里。即使八四年金子功另創一股田園風,鄉村小碎花與層層荷葉邊,米亞讓她的女友寶貝穿,她搭礦灰騎師夾克,樹皮色七分農夫褲底下空腳布鞋,只只上麥當勞吃情人餐。寶貝腕上戴著刻有她名字的鍍金牌子,星月耳環,一只在寶貝右耳,一只在她在耳。三一冰淇來那一年出現,三十一種不同口味色彩繽紛結實如球的冰淇淋,寶貝過山羊座生日,兩人互相請,冰天凍地,敞亮如花房暖室,她們編織未來合夥開店的美夢。  這半生她最對不起寶貝。首次她以斜紋牛仔布胸署代替襯衫穿在短外套里,及臀棉窄裙,身段畢露準備給玩伴們吃一大驚時,寶貝極不高興,反應過度貶她一通。寶貝變得好像媽媽,越反對她越異議。帶頭把玩伴很快卷入瑪丹娜旋風,決賽時各方媒體來拍。往后她看到有一支MTV把她們如假包換的一群瑪丹娜跟街上吳淑珍代夫出征競選立法委員的宣傳車,跟柯拉蓉和平革命飛揚如旗海的黃絲帶,交錯剪接在一起。熱火火圈子又結識另外一批人她的男朋友們,寶貝越漂越遠,偶一回眼,她會看到漣漪淡去的遠處寶貝用寂寞的眼睛譴責她。  二十歲她不想再玩,女王蜂一般酷,賺錢。羅蜜歐吉格利崛起,心儀龐貝古城壁畫的意大利設計師,采緊身里纏線條發揮復古情懷。  米亞將髦發中分攏復盤起,裸出鼻額,肩頭,和鵝弧頸項,宛如山林女神復生。她遇見老段。  寶貝約她出來長談。因為聽說她跟人同居,竟然想勸服她離開那個已婚男人。她傲慢拒絕,把忠言全部當成是寶貝自己私心。寶貝對她如死諫,她冷冷像看一個心機已暴現無遺卻渾然不覺的拙劣角色在扮演。充塞著寶貝一貫的香水氣味AMOUR,AMOUR,愛情愛情。好陳腐的氣味,隨時今她記起這天下午呆滯出汗的窗樹,木棉花像橘紅塑膠碗踱滿樹枝。寶貝傷痛哭起來,她悶怒離去。  不久她接到寶貝的結婚喜帖,地址是寶貝的字,帖里除印刷體外只字無。喜帖極普遍不過,肥香沖鼻臭,陌生名字的新郎,廉價無質感名字的新郎父母親,寶貝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她很生氣有人會如此作賤自己,不去參加寶貝的婚禮。  音訊斷絕。隔年法國大革命兩百周年,聞知寶貝到榮總生產,她在永琦買好了紅白藍國旗色包裝的革命糖打算探望寶貝,許多事情打岔便岔過去了,直到傳聞寶貝離婚,開一家花店,女兒才三歲。  九二年冬裝,帝政遺風仍興。上披披風斗篷,下配緊身褲或長襪,或搭長及膝上的靴子。  台灣沒有穿長靴的氣候,但可以修正腿與身體比例,鶴勢螂形。織上金線,格子,豹點圖案的長襪成為冬季主題。她帶著三年前買的革命糖去寶貝花店,三年后革命糖已不再上市,因此升值為古董絕版品,稀珍之物。  花店,原來也賣吃,寶貝坐在紫藤圓桶凳上的背影,婦人身材穩實像一尊磐石。她躡進去從后面一把蒙住寶貝眼睛,thisisrape,這是搶劫。她很早以前從色情錄影帶上看到的用來嚇寶貝,日后變成她們之間親密的招呼。寶貝閃脫開,半身藏在花柜側,喜怒參半,嘴上就一直怪責不先通知害她這樣沒有打扮丑死了。這一刻米亞但愿自己顯得老黯些,絕非歲月不驚的重逢。那么是不是她在店里等,讓寶貝回家梳頭換衣服,還是下次再來。寶貝選擇約期再見,她們便也不及任何敘舊,如往日,向寶貝飛了吻道別。  花店現在是她們女伴常常會聚的地盤,地段貴,巷內都是小門面精品店。米亞嗅見一家一家店,有些是顏色帶來的,有些是布置和空間感,她穿過巷子像走經一遍世界古文明國。  繁復香味的花店有若干宮廷刺繡,不時涌散一股茶咖啡香,喚醒邃古的手藝時代。喬伊管花店吃食,都是自家烘制的水果蛋糕,契司派,麥片餅乾,花瓣布丁。  米亞正好有一筆進項,拿給寶貝投資店。寶貝占三分之一股,另外兩個合伙人一是前夫,一是做陶朋友,他們都說不認識米亞婉謝了她。被排拒,倒是高興。在兩人盈虧的感情天平上,她這端似乎補上了一丁點重量。  復古走到今年春天,愈趨淫晦。東方式的淫,反穿繡襖的淫,米亞已行之經年領先米蘭和巴黎。她駐足于花店對面拉克華,窗景只有一件摩治哥式長外衣,象牙色粗面生絲布與同色裝潢跟燈光溶成漠漠沙地,稀絕的顏色,是大馬士革紅織錦嵌滿紫金線浮花,從摺起的一角在腳露出,寬敞袖筒中窺見。米亞聞見神秘麝香。  印度的麝香黃。紫綢掀開是麝黃里,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紅杉,翡翠織翻出石榴紅。印度搏其神秘之淫,中國獲其節制之淫,日本使一切定形下來得風格化之淫。  一面富麗堂皇復古,一面懺侮回歸大自然。八九年秋冬拉克華推出豹紋帽,莫斯奇諾用的紋滾邊,法瑞綜合數種動物花紋外套,老虎,斑馬,長頸鹿,蛇皮。今人湎懷兩自年前古英帝國,從殖民地進口的動物裝飾品像野火燒遍歐洲大陸。  當然都是假皮紋。生態保護主義盛興下,披掛真品不僅干犯眾怒,也很落伍。不要做流行的奴隸,做你自己,莫斯奇諾名言。那是騙人的,米亞幾乎司以看見莫斯奇諾在他的米蘭工作室內對她頑黠眨眼說。  人造毛皮成為九零年冬裝新寵,幾可亂真,又不違反保護動物戒今。但是何苦亂真呢,豈非蠢氣。不如膺品自我解嘲,倒更符合現代精神,一點機智一點cute.布希夫人頸上一組三串售價僅一百五十美元的人造珠,尚且于八九年名未掀起配戴真珠項鏈熱潮。米亞的九一年反皮草秀,染紅染綠假皮毛及其變奏,俏達又蜚興。  環保意識自九零年春始,海濱淺色調,沙漠柔淡感。無彩色系和明灰色調,不同于八零年代中性色的,蛋殼白,珍珠灰,牡蠣黑,象牙黃,貝殼青。自然即美,米亞丟掉清楚分明的眼線液和眼線筆,眼影已非化妝重點。凸顯特色,而不修飾瞼型,顴骨高低何妨,腮紅遁走。杏仁色,奶茶色,光暗比例消失,疆界泯滅,清而透。粉底,梨子色的九零年代更栘了八零年代橄欖膚色。  老段使米亞沉靜,她日漸已脫離夸張的女王蜂時期。合乎環保自然邏輯,微垂胸部和若即若離腰部線條,據稱才是直正的性感。  再度單身,寶貝每個星期六去前夫家接女兒出來共度周末。花店晚上八點半打烊,留一盞銅燭台點著靛藍蠟燭。有時和米亞一起吃消夜,有時到米亞家喝她新配方的藥草茶,把老段丟在一角聽音樂,她們講不完的悄悄話而老段著實插不進。寶貝女兒天蠍座,尾后帶鉤的,難纏。她們三人出游時,寶貝開車,她抱小天蠍坐旁邊,或在后座玩,寶貝從后照鏡看著她跟女兒。米亞預見,寶貝終將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度過罷。  克麗絲汀自許是睡衣派女人,一批堅拒穿任何制服的頑固份子,例如女強人的三件頭套裝。憎惡頸部受到領子任何一點壓力,她們穿法國式的最愛,直筒長T恤連衣裙。無領,V字領,船型領,細肩帶針織棉衫,鑲一圈米碎花邊。  婉玉便是可憐的行動派女人。擅于實現別人夢想,老公情人兒子的,為了自我犧牲抑或為了不讓他人失望,忙碌不已。她們甚同情婉玉,行動派女人,留給自己一些空白吧,大哭一場也好,瘋狂購物也好,或只是坐著發呆,都好。  米亞卻恐怕是個巫女。她養滿屋子乾燥花草,像藥坊。老段往往錯覺他跟一位中世紀僧侶在一起。她的浴室遍植君子蘭,非洲董,觀賞鳳梨,孔雀椰子,各類叫不出名字的綠蕨。  以及毒艷奪目的百十種浴鹽,浴油,香皂,沐浴精,彷若魔液煉制室。所有起因不過是米亞偶然很渴望把荷蘭玫瑰的嬌粉紅和香味永恒留住。不讓盛開,她就從瓶里取出,扎成一束倒懸在窗楣通風處,為那日日褪暗的顏色感到無奈。當時她才鬧翻搬離大姐家,逃開大姐職業婦女只薪家庭生活和媽媽的監束,脫網金魚,馬上面臨大海覓食的脅迫感,抓狂賺錢。  碰到有些場合拮據玩不起時,她會擺出玩夠了不想再玩看破紅塵的酷模樣,超然說她要回家睡覺了。的確她也努力經營自己的小窩,便在這段日子與那束風乾玫瑰建立起患難情結。  她目睹花香日漸枯淡,色澤深深黯去,最后它們已轉變為另外一種事物。宿命,但還是有機會,引起她的好奇心。再掛上一叢滿天星做觀察,然后一捧矢車菊,錦葵,貓薄荷,這樣啟始了各類屬實驗。  老段初次上來她家坐時,桌子尚無,茶咖啡皆無,唯有五個出色的大墊子扔在房間地上,幾捆草花錯落吊窗邊,一陶缽黃玫瑰乾瓣,一藤盤皺乾檸檬皮柳丁皮小盆橘皮。他們席地而坐,兩杯百分之百橙汁,老段一手拿著洗凈的味全酸酪盒杯當煙灰缸,抽煙講話。問她墊子是否分在三處不同的地方買到,米亞驚訝說是。那兩個蠟染的是一處,那兩個郁金香圖案進口印花布的是一處,這個繡著大象鑲釘小圓鏡片的是印度貨,還有這兩只馬克杯頗后現代,米亞真高興她費心選回的家當都被辨識出來,心想要買一個好的煙灰缸放在家里。次日她也很高興,她的屋子是如此吃喝坐臥界限模糊,所以就那么順水推舟的把他們推入纏綿。  老段而且把蘇聯紅星表忘在她家,隔日來取表,仍然忘,又來,又忘。男女三日夜,廢耕廢織,米亞差點把一場先施的亞曼尼科裝展示耽誤掉。不是辦法,都說分手得好,紅星表送給她做好念。他也得恢復工作。  米亞屋里溢滿百香果只酸又甜的蜜味,像金紅色火山巖漿溢出窗縫,門縫,從陽台電梯流瀉直下灌滿寓樓。為了等老段說不定打電話過來,她整天吃掉一簍百香果,用匙子挖,一勺一勺放進嘴里,至晚上酸液快把鋼匙和她的手指牙齒潰蝕了,才停止,蒙頭倒睡。大大小小的百香果空殼弄乾凈鋪在陽台上風曬,又叫羅漢果,鴉鴉似一台羅漢頭,米亞非常懊喪。  早晨她提了背包離家,決心不理拍廣告的通告,因此失業也算了。她只是不要傻瓜一樣等電話,變成一米軟蟲齒咀苦果。  她買了票隨便登上一列火車,隨便去哪里。出總站,鐵道兩邊街容之丑舊今她駭然,她從未經過這個角度來看台北市。越往南走,陌生直如異國,樹景皆非她慣見。票是台中,下車。逛到黃昏跳上一部公路車,滿廂乘客鉆進來她一名外星人。車往一個叫大平鄉的方向,越走天越晴,刮來奇香,好荒涼的異國。她跑下車過馬路找到站牌,等回程車,已等不及要回去那個聲色犬馬的家城。離城獨處,她會失根而萎。當她在國光號里一覺醒來望見雪亮花房般大窗景的新光百貨,連著塞滿騎樓底下的服飾攤,轉出中山北路,樟樹槭樹蔭隙里各種明度燈色的商店,上橋,空中大霓虹墻,米亞如魚得水又活回來了。  去找袁氏兄弟。袁爸爸開一家鋼琴吧,設在大樓地下室,規定不準立招牌,他們便雇一輛小卡車布置為招牌每晚停到樓前面。釘滿霓管的看板,銀紅底奔放射出三團流金字,謎中謎。大袁衰運服兵役去,小袁見她來,興奮教她一種玩法,將接進大樓的霓管電源切掉插上自備電瓶,叫她上車,兜風。駕著火樹銀花風馳過高架路,繞經東門府前大道中正紀念堂回來。米亞得意給小袁看她腕上的紅星表。剝下借小袁戴幾天。  這才是她的鄉士,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游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  面臨女性化,三宅一主改變他向來的立體剪裁,轉移在布料發揮。  用壓紋來處理雪紡和絲,使料子顯出與原質完全相反的硬感,柔中現剛,帶著視覺冒險意味。鰭紋,貝殼紋,台風草紋,棕櫚葉直紋,以壓紋后自然產生的立體效果來取代立體剪裁,再以交叉縫接,未來感十足,仍是他的任性和奇拔。  漢城奧運全球轉播時,圣羅蘭和維瑟斯皆不諱言,花蝴蝶葛瑞菲絲的中空,蕾絲緊身褲,可讓手腳大幅度擺作方便運動的剪裁法,已出現在他們外出服宴會服的設計中。  米亞年幼期看過電視上查理王子黛安娜王妃的世紀婚禮,黛妃發人人效剪。這次童話故事沒有完,繼續說,可哀啊。  老段就又來看米亞。米亞快樂沖前去抱住他脖子,使他措手不及踉蹌跌笑。敞著房門電梯通道上,米亞像小猴子牢牢攀吊在母猴身上再不下來的,老段只好趕快拖抱回房,對她的熱情有些窘迫不會應付。米亞很愛使力抱起他看能不能把他抱離地面一寸,不然雙足踩在他腳背上,兩人環抱著繞屋里走一圈,都使老段甚感羞拙,是情人,稚齡也夠做他女兒。  等她出嫁的時候,老段說,他的金卡給她任意簽,傾家蕩產簽光。  米亞靜靜聽,沒有說什么。隔天老段急忙修正,不應該說嫁不嫁人的話,此念萌生,災況發生時,就會變成致命的弱點阿奇里斯腳踝,因為米亞是他的。隔不久老段又修正,他的年齡他會比較早死,后半生她怎么辦,所以,聽天由命罷。米亞低眉垂目慈顏聽,像老段是小兒般胡語。  正如秋裝注定以繼夏裝,熱情也會消褪,溫澹似玉。米亞從乾燥花一路觀察追蹤,到制作藥草茶,沐浴配備,到壓花,手制紙,全部無非是發展她對嗅覺的依賴,和絕望的為保留下花的鮮艷顏色。  老段他們公司伉儷檔去國家公園森林浴回來,補給她一袋松果松針杉瓣。她用兩茶匙肉桂粉,半匙丁香,桂花,兩滴薰衣草油,松油,檸檬油,松果絨翼里加涂一層松油,與油加利葉扁柏玫瑰花葉天竺葵葉混拌后,綴上曬乾的辣紅朝天椒,荊果,日日紅,鋪(www.lz13.cn)置于原木色槽盆里,圣誕節慶風味的香缽,放在老段工作室。  最近我們重新用洗石子做轉角細部處理,過去都是洗寒水石,現在希望洗三分的宜蘭石,護老一輩的技術能夠有一個新視野,也是解決磁猶工短缺的辦法。DINK族與單身貴族的住宅案,老段想幫米亞訂一間,但米亞喜歡自己這問頂樓有鐵皮篷陽台的屋子,她可以曬花曬草葉水果皮。罩著藍染素衣靠墻欄觀測天象,曠風吹開翻起朱紅布里。  她比老段大兒子大兩歲,二兒子維維她見過,像母親。城市天際線上堆出的云堡告訴她,她會看到維維的孩子成家立業生出下一代,而老段也許看不到。因此她必須獨立于感情之外,從現在就要開始練習。  將廢紙撕碎泡在水里,待膠質分離后,紙片投入果汁機,漿糊和水一起打成糊狀,平攤濾網上壓乾,放到白棉布間,外面加報紙木板用面棒趕凈,重物壓置數小時,取出濾網,拿熨斗隔著棉布低溫整燙一遍。一星期前米亞制出了她的第一張紙箋,即可書寫,不欲墨水滲透,涂層明礬水。這星期她把紫紅玫瑰花瓣一起加入果汁機打,制出第二張紙。  云堡拆散,露出埃及藍湖泊。蘿絲瑪麗,迷迭香。  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里并予之重建。 朱天文作品_朱天文散文集 朱天文:小畢的故事 簡貞作品_簡貞散文集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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